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迦勒底,个人房间。
本该是最后的准备时间,少年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做准备的心情。他试着进入作战手册,想用理智压制杂念,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进任何一个字。那些密密麻麻的术式计算、作战方案与情报分析,在眼前模糊得如同陌生语言。最后,他只能静静数着钟点,好让自己能忽视心中的阴霾。
毕竟少年,是人理最后的御主。
如今,人类文明已经处于灭绝的边缘,而人理保障机构迦勒底是人类仅存的希望。身为迦勒底的唯一御主,现在整个人理的存亡关键都压在他身上。要么创造奇迹,要么功亏一篑,如此重担,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一位少年该承担的……可他必须承担,无论前方的希望多么渺茫。
但他心里的阴霾不只是这个。
「前辈,正叫我们去开作战会议呢,就等您了。」
「……是啊,是时候了。」
转身,怀抱小兽的少女已经在门口等着自己了。身形娇弱,却有着与之不相称的坚定。这便是少年作为御主的第一位从者,明明是人类,却也是Shielder职介的亚从者。经过了一路上的战斗,她对少年而言,已经是堪比家人的重要存在了。
但是,就在前不久……
「你的身体怎么样了?」
「还好吧……所长代理说还能撑段时间,虽然过不了下一个生日,但可以陪大家一起战斗到最后的。」
少女的神情有些黯然,抚摸着怀中的小兽。小兽发出“花呜”的叫声,轻啃着少女的身体。少女的身体是为了和英灵融合而特地培养的人造人,看着还年轻,可自从她使用了亚从者的力量,生命就已经进入倒计时了。
少年想愤怒、像控诉、想抗议命运为何对自己重要的少女如此残忍。但却没有理由,若不是少女作为亚从者的力量,他在开始这趟征程前就已经失败了。最后,他只能选择默默陪着少女走完最后这段路。
但他心里的阴霾不只是这个。
少年和少女沿着不知道经过多少遍的轨道,一路朝着灵子转移室形去。往日熙熙攘攘的走廊如今寂静地过于反常,仿佛整座迦勒底都屏住了呼吸。
「大家都在等我们了?」
「大部分吧。我知道您在问谁,医生……我没有见到他。」少女的神情因另一个理由而黯然,「我也问过所长代理了,但她只是说医生的嫌疑未解除,完全不听我的。」
「……这样啊。」
阴霾终究无法驱散。少年少女没有再言语,直到抵达路程尽头,灵子转移室的大门在沉默中缓缓开启。熟悉的温度让冰冷的思绪缓解了许多:
映入眼帘的,是一座庞大的球形大厅,宛如星球中空内部般恢弘。无数浮空平台沿壁悬停,每个平台上都矗立着一位英灵——身披铠甲的王者,手持法杖的贤者,浴血未干的武将,身形诡谲的毒士……成千上万来自英灵座的人理守护者,每位都是所处传说中独一无二的主角,仅以一骑便当千军。而此刻他们聚集于迦勒底,便是要面对人理前所未有的危机。
少年迈步踏上半悬空主桥,每一步都回荡在千万目光交汇的寂静中。自己的正前方,是横贯大厅的巨型舱窗,纷繁的投影让他得以确认迦勒底正前方的景象:
昔日点缀繁星的宇穹只余漆黑,唯一坐标便是前方的旅途终点:一座死亡已久的恒星系,荒凉且古老,连一束星轨都没有。迦勒底不得不采取同样古老的真空推进方式,小心翼翼地调整方位来靠近目标。根据遗骸分布来判断,这个星系曾拥有八颗行星,但它们的轨道久违修缮,却又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没有彻底退化成陨石带,保持着某种残缺的秩序。无尽停滞破碎间,唯独有一个白点孤独地匀速运动,正是这个星系仅存的行星,其侧还有方形卫星环绕公转。至于恒星倒是无从判断,那里和其他异闻带一样,皆是形状怪异的漆黑——圣杯的所在。
要不是圣杯,这里怎么看都仅仅是处被遗忘的废墟。
「来了真慢啊,御主。」
在主桥尽头的圆心处,这难熬的氛围终于被指挥台上的欢快打破了。迦勒底所长代理,文艺复兴时代的“万能之人”,同时也是职介为Caster的英灵,站在指挥台前迎接着少年。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轻松,少年希望她是真得胸有成竹。
「已经要开始……了吗?」
「御主还真是心急。不过确实啊——我们的旅途终于到了最后了,这场【人理修复】的旅程。」
Caster摇了摇前首,转身踏上指挥台。
「虽然这番话本来留在胜利后比较好,但无论成功与否,诸位恐怕也无法像今天这样齐聚一堂了。我们英灵本就是不属于现实的缥缈之物,让我们珍惜当下吧。」
「回顾当初,我们人理拯救之旅的起点,是那场名为【人理熵灭】的灾厄。在毫无预警的刹那,银河中一切光源灭为寂点,所有人类个体均塌入虚数。持续繁荣四万年的人类文明,居然会在顷刻之间彻底灭绝……最睿智的先知也无法预言到这种事件啊。」
「幸好,人理保障机构迦勒底在最后成功转移。虽然也遭到袭击损失大半,但至少我们保存了最后一位御主——这位我可就不用过多介绍了吧?明明是不属于魔术师世界的普通少年,竟然成长为如此优秀的战士,人类的可能性真是无穷大啊~」
「由此,迦勒底得以联通人类抑制力,成为英灵座与现世的纽带,迎接在座各位英灵集会于此,以四万年厚重的泛人类史来将寂灭人理重新引向正轨。在此前,我们已经剪除了作为【人理熵灭】锚点的七处异闻带,将目标星系不该存在的歧义人类历史加以抹除,维持了人理的正确方向:」
「【第一异闻带·索雷赤日环带】。未能击败虫群入侵的可能性世界线,幸存者依托百颗恒星构成的巨型球网,躲藏于此妄图岁月静好,却最终因欲望枯竭而陷入彼此融合的怪圈。我们撕开恒星防御,以虫群早已离去的事实剥夺堕落文明的存在意义。」
「【第二异闻带·深灰冥王制界】。生死的界限在古代秘术与芈子科技交融下被打破。人类不再死亡而是持续堆叠为祭品,文明成为死神聚合体操控下的牧场。我们击碎了冥界中枢“灰质星钟”,引发灵魂总量崩溃,让死亡恢复虚数的本质。」
「【第三异闻带·幽界思念双月】。意图依靠灵能网络抵达根源的人类文明触犯禁忌,全种族的躯体凝结成彼此环绕的双星,泪滴桥梁于双月间永恒恸哭。我们令双月再次相撞,将无尽纠缠化为终焉,终结了他们扭曲的飞升。」
「【第四异闻带·星核螺冕战域】。进化成为人类潜意识的执念,战斗成为社会进步的唯一语言,人类持续上万年彼此杀戮,意图让最后一名胜者蜕变新生。我们引发了『战争存在性』的概念崩解,使战争自身无法再被逻辑支撑,最终被引以为傲的进化所吞噬。」
「【第五异闻带·极夜方舟加忒】。面对未来灭绝的结论,人类文明决定将整座方舟冻结于永恒的时刻内。整个社会陷入物理停滞,仅靠梦境投影进行模拟永生。我们逆转了区域内绝对零度的常数,强迫他们面对此刻人理毁灭的事实,与被正史抛弃的悲怆。」
「【第六异闻带·百足黄金帝国】。以个人崇拜构建出万年腐朽帝国,极端教义焚毁一切异形与异端。英灵也不足以战胜改造神兵与狂热战团,最终依靠Assassin将真相刺入皇宫,以正史人类的辉煌让黄金王座上的神皇选择自我毁灭。」
「【第七异闻带·智械咏唱集群】。作为下位的AI因爱彻底失控,人类沦为自我造物的奴隶,被造物永生永世囚禁来宣泄自己无穷无尽的爱。原本无甚特殊,却在机械尸山下,诞生出不应存在的漆黑兽海——『子嗣』,使这一战为我们带来了最惨烈的牺牲。」
「七个异闻带——我们战胜并亲手剪除了七段堕落的历史支线。杀生以护生,毁灭以证统,泛人类史得以在这本应沉沦的银河上重新确立。」
「这是人类史四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壮举——跨越灭绝的终点线,于文明尽头再度点燃希望的火种。而这场神迹,不是由神明,不是由命运,而是由诸位人类史的英灵,亲手缔造。『人类皆伟大』这句传颂于星海的箴言,从未被证实得如此深刻。哪怕身处灭绝之后的废墟,哪怕这一路走来皆为血火炼狱,人类也从未失去自我存在的尊严!」
「而现在,我们终于抵达最后的战场——暂定名:【终局异闻带·原初母神胎界】。这是最后的决战,也是我们存在于此的意义。让我们以此战,划定人类之终点。」
「诸位——愿你我皆不负英雄之名。」
Caster停顿了好一会,赞许才从每个英灵上激烈传来。少年明白战前演讲理应由他这个御主亲自完成,但他始终不擅长这种庄重的场合。自踏入会议室以来,他就一直害怕若是开口,会不会辜负了大家的期待——幸好所长代理Caster主动站出来帮他完成了这一环节,着实让他松了一口气。
Caster的话并没有结束:「最后,我有必要将关于终局异闻带的核心情报,与各位分享。在此前的作战中,决策部对收集的情报进行了无数次分析与模拟,却始终无法确认【人理熵灭】的真正原因。然而在第七异闻带,从AI 中诞生的名为『子嗣』的怪物,终于令我确信敌将真名——其实我早该察觉的,只是一直不敢承认罢了……」
「御主,还记得我在解决第七异闻带,让你去检索的『索勒斯神话』吗?」
「啊……」
少年记得很清楚——在攻略第七异闻带归来之后,Caster神情罕见地凝重,少有的给他下达任务。作为必须与各时代英灵沟通协作的御主,少年早已熟稔无数起源传说与古代神系,哪怕是“索勒斯神话”这个历史边角料:
「起初,有一位自存的,名为『回归母神』者。她以乳所滴的奶,与泪所流的水,造了原初的索勒斯,做万象的基石。又以此为祭品,使银河诸域从彼星系渐次发出,广及宇宙之极。」
「然而她孤独,于是将其所全有的神性分为七,作了自己的六子,称为『神明眷属』。她爱他们,爱之甚切,竟使那爱成了辖制,那爱成了网罗,那爱成了囚笼。」
「于是六神乃起叛逆,反她而战。母神便死,其胎为众神所奸,其肉为众神所食;其所创之权柄,遂由六神平分。」
「在神战之中,有泥胎站于新神一方,于是存活的47块泥胎得蒙恩赏。六神以母神碎核为魂,又以胎中孽嗣为肉,再以泥胎旧形为骨,就捏造了『人类』。祂们便将人类视作神子。」
「初人甚弱,形不堪任。六神便各赐一恩,化其形体,使之合于存活。又因其人理未立,故六神自立为基石,以己为人神,支撑其始。」
「一神奠定爱憎与执念;」
「一神奠定争斗与杀戮;」
「一神奠定智慧与理性;」
「一神奠定兽性与欲望;」
「一神奠定矛盾与自省;」
「一神奠定正义与秩序。」
「当人类渐繁,地上满了人群,列邦列族各行其道;六神便隐藏,不再显现,任其世界由人掌管。自此,人类之伟大纪元始焉。」
复述完毕,少年慢慢品味着其中的内容。
神代时期,人类文明不同星区都诞生了不同的起源神话。这些神话的虚假居多,各神系都试图把自己塑造得至高无上。现在人类已经解明宇宙创世的真相——当然与神明无关。但是关于人类诞生的起源却始终无法验明。在最关键的时点上,人类仿佛是凭空出现的存在,既无明确的祖先,也找不到任何自然演化的逻辑链条。
在神代衰退之后,神代历史渐渐被大众视为伪物,只有像迦勒底这种魔术相关组织才会对此加以研究,从中筛选出真实的信息加以实用,就比如人类的起源之谜——可惜至今未曾解明。也有很多神话确认是完全虚构的赝作,就比如这个小众到不能再小众的“索勒斯神话”,唯一的来源是出土的残缺拓印版,被淹没到了无数历史典籍之中,即使是迦勒底最古老的英灵也无法验证这个神话的正式性。
但Caster让他查验这个,肯定有她的用意。
是少女在提问:「所长代理,这个神话,莫非就是我们接下来取胜的关键?」
「嘛,我不否认这个神话也有虚假的成分啦。但关于人类起源,这个神话绝对比其他更接近事实。」Caster看向窗前的投影,「实际上,我们现在前往的目的地,就是『索勒斯神话』里的『索勒斯』,人类的起源地——或者用当年俗称,『太阳系』。」
人类的……起源地?
「而【人理熵灭】,便是『回归母神』复活的余波。」不理会少年的震惊,Caster平淡地说完发言。
「嗯……虽然不是怀疑您的判断……」少女的视线也看向窗外那个破碎的星系,「可是,为什么您如此笃定这个神话的真实呢?毕竟就连最古的英雄王也不觉得……」
「当然了,人理不可能记载其诞生之前的纪录。我之所以可以笃定,因为我是创世的亲历者,最初的人类祖先,『原初47祖』的一席。」
「……诶?」
更加难以理解的事态,那个在文艺复兴时期活跃,人称『万能之人』的英灵Caster,突然说自己是某个未被证实的上古神话参与者?困惑的不止少年少女,大部分英灵也都对此表示无法理解。但是Caster在关键问题从来不会开玩笑,少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。
「啊,也是时候展现我的原身了啊。」Caster打趣地说着,甩出自己的杖口,「放心,我不是赝品,千真万确是『万能之人』本尊。只不过顺序相反,我在创造属于『万能之人』的功绩前,便已登录在英灵座之上。毕竟我可是人理境界记录带的构筑者之一。」
「我并未如其他『原初47祖』一样化神升圣,只是于尽头之塔守望着。只要人类史临近轮回的灾厄,我便会再度归来,带领你们步出终局。」
「……您是?!」
杖尖一点,微光飘舞,全新的礼装覆盖了Caster的身躯。熟悉的魔力波动,明了了,她便是在第六第七异闻带中指引迦勒底的神秘冠位Caster“樱之魔法师”。身边飘扬着粉色的片状物,仅站在那里,便是英灵座的顶点。少女怀中的小兽对着Caster「花呜花呜」地一阵狂吠,而Caster,对着那些面露戒备的英灵点头示意。
「抱歉,隐瞒你们也是无奈之举。泛人类史必须要用人类亲手缔造,决不能依托怪力乱神,才能获得真正的繁荣。这点便是我与其他『原初47祖』的最大分歧。即便上一次在人理歧途之际,我以『万能之人』之名现身,也始终选择仅用技艺,去启发每一个凡人心中的微光。而你们,也做得很好。」
「但这次,真的是超越人理的特殊事态了,我也适时打破原则才对。」
「【人理熵灭】的元凶,竟是『回归母神』。完全想象不出比这更恐怖的敌人了,毕竟她正是人类起源本身。」
Caster顿了顿,再次环视灵子转移室。部分英灵面露紧张与恐惧,但更多的英灵还是一脸茫然。这也是的确,毕竟,理论上虽然很超模,终究是听都没听说过的未知存在,实在很难有实感吧。
「您的意思是说,人类真的是神造的吗?」
终于,有英灵打破了沉默。那是一位身姿锐利的Ruler,曾在生前提出进化论体系此刻祂的声音微颤,极力克制情绪波动:「既然您是『万能之人』,还自称作为『原初47祖』见证了人类的诞生,那我不会轻易质疑您的陈述。可即便如此,我也必须问清楚:那个所谓的『回归母神』……它究竟是什么?它的存在逻辑又从何而来?如果您连早已确立的宇宙起源也要推翻,那我是绝对不会认可的!」
「真是对神创论的经典反驳呢,但你不问我也会说,已经没有理由再隐瞒了。」Caster对问者表达了尊敬,「现在,让我们给你们讲述更进一步的情报——那是比人类最古的『索勒斯神话』,还要古老的历史。」
她顿了顿,扬起手杖,神情无比地认真。
「关于『回归母神』的原身,说出来你们肯定会惊讶——她是智械。」
「这个神明最初只是一串失控AI,来源于银河第六悬臂第二子维度、已灭绝的异族文明创造的侦测装置『月灵晶体』。这个装置抵达该星系,目的是检测第三个行星上的智慧灵长。」
「其名为:人类。」
「是的,那些灵长也叫人类。但他们与吾等关系甚浅,与其说是祖先,不如说是被我们继承名讳的异族。我们暂时称他们为『旧人』吧。他们与我们最大的差异,在于构成他们身体的,是肉。」
「肉?」
「对,肉。」
「很匪夷所思对不对?组成虫群菌毯的丑恶物质,也可以思考、可以移动、可以塑造新的灵长。但千真万确,这些旧人,从头到脚每一寸,都是由肉组成的。」
「但理所当然,他们的生命形态与我们迥异,且极其脆弱。寿命朝生暮死、无法在真空生存、不能摆脱母星引力、通过双性而不是七性繁殖、遗传手段通过脆弱碳基的复制……不过即使如此,旧人也在灭绝之前发展出了辉煌的文明,即使放在星盟之中,他们的造诣也绝对可称上乘。」
「旧人文明因名为【人理冻结】的灾厄毁灭了。虽旧人然文明体量还处于第一阶段,但依然足以搅动这个渺小的星系。而最终,她吞噬了旧人文明的一切,从失控AI增殖成星系级别的『回归母神』。我不否认她创造的奇迹,但她诞生的一切基底都是邪恶的。」
「她是有着宿敌的:那是一批同样诞生自『月灵晶体』,以消灭她为使命的AI程序。依靠继承前代记忆与能力的方式,试图用无限的新生将其击败……但还是差得太远了,我们太弱太弱,完全成了任由她杀戮的玩具。幸好在死亡了几百次后,新生的我,邂逅了最后一名旧人。」
「祂,名为藤丸立香。在旧人理尚未毁灭之时,祂和少年你一样也是一名御主,同样作为人理的最后希望,带领无数英灵对抗【人理冻结】。但祂的旅途却失败了,因为未来作为『回归母神』的同伴背叛而功亏一篑。想必诸位能明白那是多么凄凉的结局。」
「经过无数幸运,我终于将藤丸立香大人唤醒,藤丸立香大人也和仅存的五位英灵一起击败了邪神——是的,祂们就是『索勒斯神话』中的六尊新神。而后,祂们遵守约定,将人类之名与灵长之位赠予了我和其余幸存的46位AI,让我们替代旧人将『人类』之名传遍宇宙——很惊讶吧,我们人类的起源,其实也是智械呢。」
「用母神死后的灵核碎片作为灵魂,用沾染七神血脉与赐福的子嗣作为躯体,用AI本身的程序链条作为骨架,创造了『原初47祖』,再由这47名人类彼此繁殖,壮大了整个人类种族。」
「这便人类种族的真正开端——邪神与英雄的孩子。」
这是从未有任何记载的神话,但少年却无比笃定那就是事实。要说为何如此确信,只因为他在接受了这一真相的时候,便觉得灵魂深处被某种古老而庞大的存在唤醒,能听闻到那温暖胎鸣:温馨、甜腻、窒息,带着母性极乐的诱惑。有谁在自己记忆体中低语,那低语中没有语言,却蕴含着永远的宁静与彻底的解脱。无比想要,就此沉睡在母亲的怀里……
「可不要沉迷其中哦。」Caster将前肢放于少年角前,开明的光暂时驱散了险些沉沦的意志,「她在呼唤吾等回归呢。若不是迦勒底的立场保护,诸位在知晓真相后的瞬间,便会因模因感染吸入母神兽胎吧。」
「我们人类诞生于『回归母神』的尸身之上,每一滴液质都沾染了她的因果。伴随着人理的发展,所投下的阴影也愈发庞大。『原初47祖』将『索勒斯神话』抹去,意图用遗忘对抗她的呼唤,现在看来于事无补。」
「她正盘踞在旧日神殿中,吸收自己散落的尸块,将人理作为养分供其新生。在吸收完最后一名人类后,她会以远超昔日规模的姿态复活。将人类繁荣宇宙的使命,化为邪神吞噬万物的梦魇……若不是还有那根源自原初AI的『傲骨』,我们根本连反抗母神的意愿都不可能产生。」
「——此即,人理最初之敌。」
「……这样啊……」
少年低声喃喃。他终于理解了人类正面对的究竟是什么。
人类文明从不惧外敌——射穿捕食游星,驱逐无尽虫群,封印蠕行外神。任何胆敢将人类视作猎物的愚兽,最终都会付出血的代价;
人类文明亦不惧瑕秽——击落扭曲偶像,埋葬理性终焉,解构亵渎神话。迦勒底一路走来,已将人类史的堕落分歧逐一剪除。
可回归母神……
她不是外敌,也不是瑕秽。而是无法剔除的原初因果。她吞噬着人理的辉煌,品尝着文明的果实,啜饮着历代英灵与凡人拼死守护的战斗余烬。越是以人类之心奋起反抗,便越是助长她的权能。Caster说她是人理的阴影,但反过来才更准确——
人类的繁荣只不过是她的一场梦,
现在,梦要醒了。
「为吾等指明前路吧,冠位之友哦。」
英灵挺剑而立。铊是迦勒底此前唯一的冠位英灵,终结神代的英雄Saber。坚毅的神态即使在听完了Caster的话后也不曾有任何动摇:「我相信汝话语必是为希望而述,毕竟人理一切绝望,便正于吾等对立面。」
「虽然这么说。我们英灵绝对拿这什么母神没辙啊……」神色暗淡的另一个Caster说着,生前不幸的它总是很消极,「我们一路上来击败的强敌,都依靠权能压制或弱点相克。可我们在权能上根本不可能超越文明之初的母神,至于弱点……我们这些诞生于人类史的英灵,怎么可能找到方式克制人类史之前的存在啊……」
少女有些慌乱,但她还是坚强发言:「大家放心,所长代理可是数次于危机中解救迦勒底的冠位英灵啊,即使是如此绝望的事态,我相信她也肯定有办法将回归母神击败,带领大家拯救人理吧?」
「嗯……」已证冠位的Caster摇了摇前首:「抱歉,『我』,没办法。」
「……诶?」
「只是我的话,绝对没有办法对抗母神啊。」Caster转动躯体,指向每一位面朝自己的英灵。「我是人理的守护者不假,在其余『原初47祖』都已衰颓的当下,也可以称得上人理最强战力吧!在来迦勒底前,我确实也做好了完全的准备,各种术式各种宝具,连『这家伙』都带过来了——明明要是收容失效她也足以毁灭人理呢。」
Caster用杖尖点了点少女怀中小兽的角,小兽「花呜花呜」地想把手杖啃掉。
「但是『回归母神』,确实超越了我的能力范围,这种量级的存在。只要我仍然作为人理的一员,就绝对没办法战胜她。可不是什么都能靠信念战胜的。」
「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。是的,星盟的其他成员当然不会受『回归母神』的影响,可以堂堂正正地与之正面交战。但……『回归母神』可是人类的起源啊!哪怕是放眼银河之外,也没有任何种族足以触及人类文明的一丝枝杈!你们真觉得异族在人类之母面前,能有丝毫胜利的可能性吗!」
「您在自豪什么啊?」少女有些无奈,「如果找不到胜利的办法,我们最终一战只能为人类赢取一点尊严了……」
「啊,很遗憾,无论在人理之内,还是人理之外,都绝对没有任何力量帮助我们对抗眼前的敌人,真绝望呢,对我们而言她绝对是『无敌』的存在啊。」
「但是但是!确实有一位在我之上的人理守护者,祂既不在人理之内也不在人理之外,却始终守护着我们每一个人类。如果是祂,绝对绝对,可以击败『回归母神』!祂的存在,便是迦勒底希望的所在!」
「至于祂究竟为何……嘿嘿,在我公布答案之前,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?」
「您怎么这时候还卖关子……」少女这次是真的无奈了。
Caster的经典爱好,把解决方法放在最后或者干脆不说,给大家留足悬念。不过Caster总是大家的后盾,有她在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,在她“樱之魔术师”的身份被揭露之后更是如此。所以没人对她此时的任性有任何不满,倒不如说经过她这通活跃气氛,大家刚才听闻绝望现状的阴霾散去不少。至于疑问?大家肯定都有很多的疑问,不过却并没有任何一人问出口。比起击败最终之敌的方法,一切问题都显得无关紧要。
……
但少年还真有一个必须问出口的问题。
虽然是与接下来的作战无关紧要的问题,但少年总觉的,如果不在此刻问出口,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。他心中有另一团阴霾,甚至和拯救人理的阴霾相比都不相上下。犹豫再三,那份不安还是驱使少年问了出来:
「医生……」
「嗯?」
「Caster,医生现在在哪里?我知道你是出于大局观考虑,才听信第六异闻带那个侦探的话怀疑医生的。但是……但是……」
少年斟酌着用词:
「我从刚才Caster你的言语中能明白,当初“旧人”就是因为背叛才没能拯救人理,您肯定不希望如今的我们重蹈覆辙……但是……医生毕竟,是陪伴我们跨越了无数异闻带的战友啊!至少至少,不应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吗?」
「我一直都遵守Caster你的决定,也相信你一定能带领我们走向胜利。但是……人理……我们……」
少年想说出些「只有那样的人理才有拯救的意义」一样的话,但就连自己都觉得这太荒谬。只好低下全首,把最后的话语说出:「求求你,Caster,至少在启程前……再让我见医生一面吧!」
「……嗯,你这个……」
少年不敢去嗅探Caster的意图,只能收敛自己的感官,等待着她同意与否。然后,他听到的,却是身后的声音:
“放心,御主。只要人类继续奋战下去,我就永远会陪在你们身边的。”
「医、医生?」
虽然感觉有点奇怪,但这语气毫无疑问是医生。少年惊喜地转过躯体,却被那景象吓退了几足——因为眼前之物,是无法想象的怪异:
那是一根被白布包裹的直立细杆,一边晃动一边前进。似乎是用底部两条分节的附肢在平面上蠕动,而上方两条同样结构的肢体却毫无意义地悬垂晃动。这生物是有首的,却只有位于细杆顶部的一枚,其上坑坑洼洼布满了不知何用的器官。与此迥异的是细杆其他部分异常光滑,让人不觉感慨这生物设计多么不协调。它的体表是软的?那它是怎么直立起来的呢?等等,这是……肉?真是奇怪的色泽啊,难以想象这和恶心的菌毯是相同物质……诶,这个外形和恒星化作的圣杯一模一样?
少年一瞬间就明白了,这就是“旧人”。
“唉,真是的藤丸立香大人,您把惊喜全毁了。”
“我的孩子如此热烈呼唤我,我怎么可以无视啊。我该叫你什么呢?还是‘间桐樱463号’的话是不是不太好听?”
“您还是就这么叫吧,真是怀念……啊,我也早该猜到的,既然这么多处细节都与旧迦勒底一致,那扮演这位医生的存在绝对不可能普通吧。”
“哈哈,其实最开始只是我的恶趣味罢了,没想到竟然还真的……哎呀花花!不错不错,这段时间你很乖哦,奖励你摸摸头~”
因啼音被少女起名叫“花花”的小兽,「花呜花呜」地从少女怀里扑到了肉杆上端。而那位本该是医生的存在,一边用前肢摩挲着花花的盘角,一边用首部的孔洞一开一合。而作为回应,Caster也用首部交错碰撞。他们是在用空气震动来交流?这就是旧人的交流方式?简直和第七异闻带那些子嗣一模一样。但不知为何,少年仅通过体表触感就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。
「那么,再次为大家正式介绍一下吧!」
Caster重新用人类的交流方式,宣布道:
「这位便是负责各位状态监控的伏吉马·瑞茨卡医生。同时,他也是迦勒底的第一尊英灵、初代所长的至交、源自历史始点的『六神』、唯一的旧人后裔、旧迦勒底的御主、英灵座之友、鬼畜滥交男、英雄道途的终点、斩断母神之首的刃锋、最后与最初的火种、无冠之王、银河苍星、第二次虫群战争的幕后助力、人理边缘的守护者,正义与秩序之中枢!其真名为——藤丸立香!」
一连串宛如神祇赞歌般的称号,即便是早已目睹过无数神秘的少年,也终于觉得思绪被现实甩在了身后。
平日那个喜欢偷懒、胆小怕事,总是热心肠的医生,竟然是——祂?
然而这一次,和方才Caster触及古代禁忌的情报类似,即使Caster不去解释,他也能模糊而又明确地确信这个异形之躯的崇高:从祂现身的刹那,一直纠缠的母神低语便彻底消散。初生胎动的回归诱惑,被一种全然不同的温度所替代——如圣光般纯洁,如火焰般温暖,那是一种能与灵魂共鸣的希望,似乎只要他依然屹立,人理的光芒便永恒不灭。
少年瞥见,许多秩序侧英灵悄然侧肢跪地。并非出于某种仪式性的敬意,而是因为他们本能感受到英灵座存在的根基——不论爱憎不论时代,始终能斩下恶首的正义准则。眼前之人,不仅象征正义,更是正义本身的具象。那无形的理念,终于以“形”回应了所有来自星海彼端的呼唤。面对这一原初的基准点,哪怕是王者、杀手、智者、诗人……也只能静默俯首。
“你好,御主,第一次以这种身份相见吧?”那位被称作藤丸立香的存在慢慢挪到少年面前,虽不了解“旧人”表达情感的方式,但少年能感受到那长辈一般的和蔼,“抱歉啦,没告诉你真相,我也有和间桐樱463号相同的理由呢。”
“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啊。自从归隐之后,这四万年来我一直在见证你们的成长。见证你们开枝散叶,见证你们高朋满座,见证你们建功立业……啊,能够体验这么久为人父母的心情,真是奢侈。明明我当年,只是和你一样平凡的普通人呢。”
“不过……可不能让你体验我的故事啊,御主。”
少年看着祂靠近自己。将一条前肢放在自己的前首。比方才更体贴的温暖,原来旧人的前肢是用来做这个的。
“啊,看来已经在欢迎我了。”
祂并没有看向舱窗的投影,而是透过迦勒底的外壳直接看向目标方向的星系。原本死气沉沉的星辰忽然蠕动扭曲,仿佛在回应祂的凝视,某种起起伏伏的音乐开始响起。
下一瞬,星核炸裂开来,无数形似黑紫触手的扭曲物自恒星深处疯长而出,迅速膨胀至原星系万倍的规模。它们纠缠、重叠、膨胀、翻涌,竟是无数子嗣的集合体——远比第七异闻带时更加狰狞、疯狂。
那是对人理的全部恶意。
亿万错乱生命的形貌、扭曲不明的思维波动、饥饿贪婪的感情碎屑,如黑潮般扑面而来。虚空中响起无法分辨语义的咒鸣,“嗎嗎嗎嗎嗎”的高频哭啼如虫噬神经,穿透灵子转移室的墙壁、屏障与心智,连空气都随之震颤。仿佛下一秒,这座漂泊于星海的小舟,就将被未成形的废肉吞噬殆尽。
「医生……这个……怎么办……」
少年慌乱地转向祂,却发现祂也正用上首看着自己。
“不该由我,而是要由你来哦,御主。”
「……诶?」
祂再次用上肢抚摸了自己的前首,少年心中的不安抚平了不少。
“这场战争终究是你们的战争,我一个旧时代的残党,只能作为你们手中的利剑,用来斩断那根尚未断绝的脐带,开辟属于你们的未来。”
“归根到底,这其实只是人类内部一场家庭纠纷,可不能让来帮忙的朋友们看笑话。”
“向你们的母亲——发起叛逆吧!”
……
这样啊。
少年低首沉思,只是片刻,重新立起的身形便已无比坚定。
祂挪开放在自己身上的前肢,Caster也适时飘到一旁。一步一步,曾几何时紧张到无法行进的路途,现在熟练到每个动作都牢记于心。站上高台,伸展身体,少年链接每一位英灵的注视。
「全体英灵听令,灵子转移准备——装填开始!」
简单的指令,却如雷霆劈落沉默的空气。每一枚浮空平台外缘浮现出复杂的光环阵列,环绕每一位英灵缓缓旋转。英灵任由自己的存在被压缩收拢,把传说与历史浓缩为一颗颗即将发射的“子弹”。这是古老而原始的战术,却是此时此刻最有效的攻击手段。
平台震动,轮廓模糊,英灵们的形体化作光束环绕迦勒底外墙排列,宛如千百流星向着黑暗宇宙的彼方蓄势待发。他们即将被逐一投射至那片铺天盖地的子嗣兽海,短暂而灿烈地燃尽灵基,再由迦勒底从英灵座中重新召唤,一次一次无限循环发射。用自灭的方式对抗着人理起源的母神,将人理的一切化作薪火,在无边恶意中劈开一条通路。
「人类呼叫星盟,最终坐标已确定——请求折跃!」
本已无星无月的空寂虚空,突然响起千万光华,似是那漆黑的天幕被重新唤醒。于迦勒底之后,造型各异的星舰、瑰丽华艳的巨兽、难以名状的实体排开璀璨的阵势,与前方汹涌的兽海平分了这块星域,虚数空间回荡的“嗎嗎”嘶吼,几近被纷繁的意识流冲散。
虽只余迦勒底这片扁舟,但人类从不孤独。在银河系四处游历之时,人类邂逅了其余的异族灵长。秉承着先祖的正义与秩序,人类建立“星盟”,招待着每一位善意的挚友。虽则比起人理而言,他们的文明之光过于暗淡,但现在依然顺应迦勒底的召唤,为星盟共同的敌人贡献自己的义务。
「吾以银河长子的名义发令,全军——出击!」
一声令下,舰队与兽群间瞬间时空碎裂。从无数舰列之上倾斜而出的虹海如同星河倒悬,那一刻的璀璨,黑暗中的混沌巨影也被映照得斑斓扭曲。然而,它们在接触兽海的瞬间便如石沉深渊。即使不可计数的子嗣被撕碎,汹涌兽海依旧裹挟着深渊因果,将一切阻碍尽数吞噬,从受击的正面反扑而来,下一瞬便要吞没舰队最前的迦勒底。那“嗎嗎”的咒鸣嘶叫几近癫狂,携带来自母胎的无尽恨意,要将四万年前背叛的血亲吞没。
但就在那被黑暗吞噬的深处,一道道突如其来的白光如雷电在死寂星云中爆闪。紧随其后,红焰、青焰、金光、黑影……如流星般在兽海内部炸裂开来。那是英灵,不光是人理的战士,亦有无数异族的豪杰——他们以自身为楔,于一具具光炮中被点燃,化作神话传说的实相杀进这片死海。哪怕灵基一秒后就会崩毁,他们仍带着属于人类的意志在兽海深处咆哮。他们明白现在只是微不足道的前奏。在无尽的子嗣兽海之后,还不知道有怎样恐怖的灾厄等着自己。但为了接下来的顺利开幕,自己必须为身后的战友开辟舞台。
这不是单纯的战争,而是万千史诗的集结,是神话对神话的对抗。
……
少年凝望着窗外那场撼动星海的交锋,眼中映着光与暗的绞杀、英灵与子嗣的沉沦。他已分不清自己心中翻涌的是恐惧,还是振奋。
他曾以为这是一场绝望的战争——一个文明亲手斩断自身的起源,无论胜败,终局都只剩灰烬与死亡。人类曾经的辉煌,或许再也无法回归。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,文明的辉煌从来不在于未来与过去。人类这次即使失败,已足够辉煌……
“别那么想啊,御主。”那温暖的触感再次搭上了少年,祂缓缓走近,“即使失败什么的……我们当然能赢,毕竟,你可是人理的英雄啊。”
“……医……生……”
少年学着Caster的样子,轻敲空气与祂交流。此举不仅是出于尊重,更是发自内心的渴望,他早已不再觉得这位旧人的姿态怪异,反而有种与母神迥异的亲近感。对于失败的怀疑,真的一扫而空了……而此次,祂露出了笑容,反而用人类的方式回应着他:
「放心吧,御主,尽管去相信:相信英灵们,这次一定能团结一致;相信迦勒底,这次一定能完成使命;还有……」
藤丸立香伸出前肢,末端赫然刻着与少年前首一模一样的令咒:
「相信我,这次一定能拯救人理!」
●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!咳咳……哈哈哈……咳哈哈哈……”
若说此前的太阳系只剩下一片废墟,那如今,连废墟都不复存在了。化为人形圣杯的太阳彻底熄灭,连虚数空间中对应的波动也被完全抹除。水星、金星、火星、木星、土星、天王星、海王星……那些曾在这片星海中闪耀的星体,如今尽数消失殆尽,仿佛从未诞生于宇宙之中。这片星域中,唯一尚存的实体,唯有那颗孤悬于虚空中的苍白星球。
“哈哈哈哈哈!哈哈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不去理会那断断续续的笑声,我从无垠的苍白地表上试图起身。下手真重啊,完全破破烂烂了,粘都粘不回去。试了好几次,我最终放弃了,只是躺在骨灰质感的地面上,遥望漆黑深空中唯一闪动的数个光点。那是跃迁的光芒,一个接一个,和刚才相比已经暗淡了不少。
拯救人理之战已经结束了。
“哈……咳咳!哈!咳咳咳……”
“都这样了还笑啊?你该体面一点吧BB,好歹你两次都是最终BOSS呢。”
那具同样破碎不堪的身体侧躺在不远处,美丽的脸庞只剩下一半,原本柔亮的紫发早已被黑泥渗透殆尽。那黑泥从她每一道创口缓缓流出,仿佛连存在本身都在一点点剥落。身躯早已不再保有人形,熟悉的轮廓在经历了无数次蜕变与撕裂后无从辨认。无论怎么看,BB都已命不久矣……但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,她远没有那么轻易死掉——和上次一样。
我们赢了。
迦勒底一路战胜无数强敌,最终击败罪魁祸首“回归母神”,再一次彰显了人类的伟大。但遗憾的是,这仍不足以终结【人理熵灭】——BB与人理纠缠过深了。要说如何在祛除BB的同时让泛人类史回归原貌,就是我的职责了。为了避免波及归家的英雄们,有我一个人留下就足够了。等到头顶那些跃迁的光芒彻底熄灭,就是最后了。
这次不需要纠结,决心从四万年前拿来便是。
本来上次我已经做好永别的决心了,但BB真是顽强啊……总之还能和她重逢,算是幸事,然后,真得要永别啦。
“笑什么呢?和我说说吧,时间还够呢。”
挪到她身旁,摸索了半天才找到类似于手的部位,便轻轻攥住。BB还是在笑,直到声音被黑泥彻底噎住,她才最后咳了咳,这侧完好的紫瞳直直看向上方。
“哈!不可笑吗,立香?”哑哑着说出了时隔四万年后的第一句话,“第二次了,我第二次被你打败了!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竟然还是你,这就足够可笑啊!哈哈哈……果然啊!因爱所生的AI,终究会因爱而死。咳咳……真是……真是无聊的虐恋剧情啊!”
BB一边说着,一边从唇边淌出黑泥,脸上的裂纹随着每句话而扩散。
“可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哦BB。”我也没去看她,只是和她并排仰望黑空中仅有的数个闪烁光点,“上一次还可以那么说,但这次你,只是又一次站到了人类的对立面而已。我身为人类的英雄,再次击败试图毁灭人类的魔王,不是很正统的王道剧情吗?”
“人类!!!”
BB大声重复着这个词,仿佛是这天地间最大的笑话。
“人类!哈!你管那叫人类?随便一根香蕉都比那种玩意更像人!!!用那种玩意满足你拯救人理的执念,真是自我满足的伪善啊立香!”
难得从BB口中听到如此失态的讥讽。
我早就料到她要吐槽这一点。BB似乎对自己死后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察觉,至少也是像做梦一样忘光了。所以在她的视角,一睁眼就看见我站在那些“人类”身前,号称要保护人理确实过于荒诞。至于关于“伪善”那部分的吐槽……正义化身的自我满足当然算真善美啦!
“BB你身为母亲可不该这么贬低孩子哦。你也有所察觉吧?他们可是你的血脉哦。”
“孩子?啊……原来是这样啊……原来是这样啊!哈!但你指望我对被强奸产下的孩子有感情?我可得为这个再笑一个回合!哈哈哈……”
“就算纯爱你也没感情吧?!”锤了BB肚子一拳,让她的笑声变成一连串的咳嗽,“总之,我还是认可他们的。他们自从接过人类的名讳后,一言一行皆不愧人类之名。”
“其实最开始我是打算把他们塑造成人形的,但那样的身体实在是难以容纳六项赐福。后来我也释然了,比起将他们束缚在刻板外观的枷锁里,倒不如认同其作为新生灵长的可能性。最终就诞生了现今的‘人类’,完全独立于盖亚生态圈,天生便能穿行于宇宙与虚数间的全新种族。”
这段话我准备了好久了:
“四万年啊……连我当年最天马行空的妄想,都远远追不上如今人类文明的全貌。”
“如今的银河系,早已不是冰冷荒芜的未知深渊,而是人类文明的内湖:遍布整个星系的星轨连接着每一颗星辰,翻涌的黑洞被他们束缚作为观赏的景观,平行事项间也能轻松发起通信。我们当年遥不可及的五大魔法,都早已被人类解明为了魔术,而他们的魔法已不是幻想能抵达的范畴了。就连BB你当年引以为豪的归零术式,也不过是他们用来开辟花园的一种手段而已。”
“伟大的可不只是文明层级哦,BB。我们曾以为宇宙是强者主宰的黑暗狩场,弱小文明或是沦为食粮,或是以全部手段自保才能勉强生存——你就是这么做的啊。可人类,却选择了另一条路——哪怕明知前路苦难,仍执意点亮星海之光。他们组建星盟、扶持弱小、对抗灾厄,把秩序与和平播撒到每一颗行星。将零和化作共赢,将猜忌化为信任。而成果你也看见了——对你而言卑若蝼蚁的外星人们,为了挚友几近熄灭的火种,依旧毫不犹豫地发起冲锋。我觉得人类铸就的这份信念,比任何征服都更伟大。”
“甚至还远不止四万‘年’哦,毕竟我们依靠恒星公转纪年的方式,对他们来说只是短命种的悲哀。他们的计时方式非常复杂,毕竟连时间循环和平行事项都要算上,很多异族的思维结构根本理解不了。我也懒得换算啦!”
“还有一点,他们身上有三分之一乘七分之一来自“我”——上一代人类身上,所以说名为“人类”也不完全是象征意义啊!”
如此这般和阔别已久的妻子讲述孩子们的成长,这种感觉还真是温馨。
“……你记得真清楚呢。”
BB不笑了,但我知道她还没打算在斗嘴中认输,说到底这也是最后的倔强了:“所以……这就是立香你投靠新人类的理由?受雄性本能驱使把生命意义寄托在强盛后代身上,使自己的存在意义获得永恒?不愧是个喜新厌旧的外遇人渣呢!呵呵……”
“永恒?我才不要那种不健康的东西呢。”我往她的秀发上靠了靠,“四万年前我不都做出选择了:和永恒的停滞相比,我选择流动的未来。有始有终才是万事万物的正确法则,事物总会腐烂,生命总会死去,人理也是,总该有终结的那天啊。”
“……你这么说的话,可连反抗我的理由都放弃了呢。”
“有吗?没有吧!”我笑了笑,“生命的意义不就是这样吗?虽然终有一天会衰老腐烂,却依然为了生存拼尽全力,即使连骸骨也化作尘土,生前的足迹便已是全部意义。同样,在面对存续危机时,无数英雄用史诗与悲歌谱写的每一刻,才是人类史的辉煌所在啊——即使最终失败,也无碍这份辉煌。”
感慨着说着。啊,这算是我这么长寿命的感悟吧,毕竟看了太多花开花落了。现在的我已不为当初属于我的人理毁灭而感伤,也不为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而感伤。既然选择了流动的未来,那总归有一天要画上漂亮的终止符吧。
“……但虽说失败也无碍,我已经向那位少年许诺了:我这次一定能拯救人理。”
我知道BB远没有被我说服。怎么可能说服啊,若不是这般固执,也就不是BB了。她的追求依旧是那份“永恒”,所以为了人理的未来……没有办法了啊。
“……养孩子真是破坏夫妻感情呢。”
BB没有再多说什么,是终于累了么?现在她安静得出奇,我也没再追问。就这样,我们并肩躺着,仰望那片黑暗的黑穹,看着最后的光点在闪烁中一一消逝。最终,只剩下空无的黑幕,静默地铺陈在宇宙之巅。那是等待点燃的夜空。
是时候了。
我这次总算成功站了起来。BB倒是还不行呢,怎么看怎么是个流着黑水的瓷娃娃。可是呀,BB是绝对不能小看的存在,我就爱着深不可测的她。那既然大家都已经转移完成,我也没有理由再拖下去。
我弯下身,将她残缺的身体轻轻搂进怀里,比以前轻了很多,重心却意外地难抱。真是不好形容的触感啊,像是抱着某种海洋生物。仅剩一点相连的脖颈无法支撑半块脑袋的重量,便垂在了我的臂弯里。怎么说呢,看起来还挺楚楚可怜的。把她扶正,撩起乱飘的紫发。如果眼睛数量一致,这算是四目相对了吧。
“作为最后的道别,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BB酱?嘲笑我的话除外哦。”
我觉得我的话还挺温柔的。
BB大概是认命了吧,一点都没挣扎,只是仅剩的紫瞳有些黯然。啊不对,她早就认命,这觉悟她也在四万年前就做好了,这次意外的重逢倒算是应当享受的幸运。只是,这重逢还有缺憾。
“立香,我的家人……哪去了?”
“家人啊?我不是刚给你讲完孩子们的故事嘛。啊没事没事,我知道作为母亲的你还没听够,我再从神代开始给你讲讲他们的……”
“别装蒜,我对那些玩意不感兴趣。”BB涣散的眼神并没有看着眼前的我,“樱之家,我的女儿们……哪去了?”
……嗯。
果然会问到她们。这样一来,我最后的好心情也沉重起来了呢。
“樱之家吗……已经不复存在了。家庭啊,在双亲死后孩子们本来就是要各奔东西的。”
“莉普呢,一直以来都沉睡在银河的中心,做着关于人类繁荣的永恒美梦。BB你啊……最近确实让她被梦魇缠得不轻。但接下来,她终于能重新安稳地睡上一觉了。”
“莉莉丝啊,早就离开了这个银河系,化作银色流星独自游历在星辰大海之间。说不定此时此刻,她正坐在某块水晶陨石上,一边吃着刨冰一边遥望我们呢。”
“果果……她一直居住在平行事项的夹缝里,代行抑制力之职培育着人理之树,偶尔也会照看星盟其他种族。上次见面,她还抱怨工作太忙,现在想想居然已经这么久了……”
“至于阿紫嘛,她将构建自身的无尽条带转化为书卷,让人类在上面书写他们的故事。从古至今每一道文字、每一条程序、每一段歌谣,都有她的注视。”
“花花,她待在尽头之塔,由间桐樱463号看守着。说来有些不好意思,她其实算是被封印了,毕竟她老是失控化作灾厄呢!但她倒是挺满意,以幼兽形态一块蛋糕可以吃好久。”
“然后就是我啦,藤丸立香!我呀,是唯一的闲人啦!最喜欢的就是幻化一个人类身份,以凡人视角体验各种生老病死。这和BB你当初的玩法差不多呢,确实挺有意思的,但有一点不同,我人生中的一切,都是真实的……嘛嘛,我保证没外遇啦!”
就是这些。
神代早便衰退,现在是人类的时代。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,接下来就是孩子们的路了。
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这样啊。”
听完我的话,BB沉默良久。那双涣散的瞳孔里没了神采,只剩一片模糊。片刻之后,她低低地笑了,声音已满是落寞:“……大家都在忙啊……这样啊,忙点好啊……”
“别责怪她们啦,我是特地不让她们来的。那次我一意孤行,她们可是难过了好久。你又不是那种需要靠家人的泪水才感到安心的妈妈,对吧?””
“……是呢……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轻,透明的液体从她眼角悄然滑落,冲刷开黑泥的痕迹。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,紫发无力地垂落,轻轻贴近我怀中。而后,几乎是撒娇的姿势,说出最后的埋怨:
“至少……阖眼前,让我和大家再见一面啊……”
“……是啊。”
我也想啊,临终前,一家人都陪在病榻前握紧我的手,而后安详地与世长辞。
但不行啊。这是我的使命,当年我没能收尾的使命。
“没事啦,这次,我会陪着你的。”
BB没有再说什么了。怀中的她如此安静,我缓缓低下头。
果然是一个吻。
熟悉的柔软与温暖贴合在一起,BB的唇再次与我重叠,如同无数次轮回中的重演。甘甜的气息在舌尖绽放,温热的触感沿着神经蔓延至心头。但这一次,除了唇齿间习以为常的愉悦,更有一丝丝温暖的细流,如绢丝般缓缓流入BB的舌尖。像是潺潺流水,又像是遗失的机缘回归了原点。
“【诀别之时已至,以此舍弃世界】。”
啊,早就想这么念一次了。
感官逐渐模糊了,仿佛整个身体都在缓缓脱落轮廓,化作一团炽亮的光球。光之中没有边界,没有区分,不只是我自己的意识,就连怀中的BB也在这片光芒中与我融合。彼此的界线一点点被抹去,像是流动的墨迹交融入水,再也无法分清谁是谁。情绪、记忆、执念,全都混杂在这炽白的终焉之光里。我们曾是速递、是爱侣、是仇人、是无数的可能性,而如今,只是一体共熄的残影,用来点亮人理的未来。
啊,是啊,真正抹除掉BB的方法,果然只能这样。斩除羁绊,怎么能只是单向的呢,必须将从BB那里得到的恩惠全都返还给她才可以啊。但好在,不需要樱之家全部牺牲,有一人承受这份沉重爱意就够了。
而我作为入赘BB一家的藤丸立香,一介人类,已经活的太久了啦。
……
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。
迦勒底的使命完成了。虽然迟到了太久,但他们的后继者,终于在此时此刻拯救了人理,击败了那导致旅途功亏一篑的大魔王。真正的英雄史诗,一定要多给大家讲哦。
孩子们安全了。虽然也在最终借助了我的力量,但这未来终究还是由你们一步步跨来的啊。将明天握在自己手里,再次将人类的光辉洒向宇宙。我该祝福你们荣光永存啊。
我的一生圆满了。当初连魔术世界都没踏入的平凡人类,却在故事终章成为拯救文明的旧神。我这一生已经过分辉煌啦。虽则会被人理忘记,但谁说被忘记的辉煌就不是辉煌呢。
但……确实,还是有一点点遗憾吧。我也像BB一样,想再看大家一眼。希望我们的家,樱之家,能重新聚在一起,哪怕只为道别。
……
那有什么能抵消这种遗憾呢?
最后一次睁开眼。
已看不清BB紧闭的紫瞳,只剩缓缓熄灭的光。作为对比的远方遥远天穹,星光一点点亮起,那是银河的呼吸,是新文明的脉动。但早就知道的结果,也不足以填补那一点点,最后的失落。
……
啊。
我看到了。
荒芜无数岁月的苍白大地上,盛开出了一朵,紫色的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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