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明江】【深海与重逢（下）】

（///////视角转换警告/////////）
自从在同一个剧团排练过以后，老有人问我，“明江，你怎么看知秋？”
“她呀，是个很可爱的女生啊，怎么了吗？”我总是这样不咸不淡地回答，就这回答也能引起周围女生的一片尖叫，好吧，女生的想象力我确实追不上，随她们了。
我没有告诉她们的是，知秋给我的是一种很『特别』的感觉。第一次和她靠近的时候，她从我面前静静地走过，隔着两圈女生，我却感受到了她身上『特别』的气息。
这种『特别』，是一种属于大海的气息。
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。是受到周围女生的影响吗？她们总是喜欢叫知秋“人鱼公主”，我是不是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？尽管有时，知秋的行为举止真就给人这样的印象，比如在舞台上饰演人鱼时做的那些小动作，感觉就像在演她自己。。。
有人跟我说，知秋是人鱼，被淋到水会去厕所。偶尔，我也会看到知秋并着双腿跳着走路。在剧团的排练，知秋从来不参加晚上那场，因为一放学她就往家里冲，有的同学还打趣说“她是不是时间用完，要变回人鱼了？”
开始，我一笑置之，直到那天在60米深海，我看到了一个漂浮物。
最开始，我以为是什么奇怪的大鱼。仔细一看，竟然是一个女性的身体，我心里一慌，第一时间的想法是，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尸体。。。如果是这么完整的尸体，那恐怕会涉及到什么刑事案件。。。直到，“尸体”突然翻了个身，摇动起了那粉红色的鱼尾，红色的瞳孔对上了我的视线，我在深海和知秋静静地对视。。。
我这才发现。串起来了。一切都串起来了。人鱼也好，并着腿跳也好，还有。。。那个『疯女人』。

我出生在一个人丁兴旺的富豪之家。然而，我却是作为『疯女人的孩子』而出生。
爸爸是通过娶了『疯女人』才进入这个家，他的目的强大到连年幼的我都能一眼看出来。兄弟姐妹不喜欢我，长辈也不喜欢又瘦又小、什么天赋都没有的我，毕竟他们并不缺孩子疼爱。我在这个家里，和走廊两边的植物一样毫无声息。没有人对我抱有期待。白天，我被兄弟姐妹打压，在饭桌上被长辈无视，我每天唯一的出口，就是深夜躺在床上那一刻。
最开始，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长辈要叫她『疯女人』，明明她在我床前唱歌哄我入睡的时候，听到我叫一声“妈妈”，会露出美丽的笑容。我在她的歌声中，沦陷在漆黑的夜里，感觉世界变得安静极了。
然而，当阳光重新回到眼帘上的时候，她就又成了所有人口中的『疯女人』。
我偷听长辈的窃窃私语，得知她原本是个正常的女孩，十岁那年掉进了大海中，被救起，回来之后就变成了这样。白天，她靠着墙走来走去，完全无视从她身边经过的人，口中不停地说着些什么，却从未有一句完整的语言。偶然还会惊声尖叫，一些关于大海和鱼的词汇。然后，她会不停地并着双腿跳来跳去。
长辈不得不经常把她关在密闭空间里，因为如果大门对着她敞开，她就会不自觉冲向大海。。。虽然长辈皱着的眉头在说“这样我们反而解脱了”，但是，为了家族的名声，他们却不能这么做。
作为一个小学都没能上完的、一直隐居的人，她的美貌和子宫即是她奉献给家族最后的价值。在她30岁那年，爸爸拿下了这场婚姻进入了家族。然而，在我七岁那年，爸爸宣布出国进修，似乎在他精心铺好的跳板上，就只差这最后一跃。
然后，就在爸爸出国的那天，也不知道是管家的疏忽、还是故意而为之，别墅的后门对她敞开了一条缝隙、留出了一条通往大海的路。
就像成就了某些人心愿一样，在爸爸的飞机起飞的时候，她最终还是回归了大海。
我趴在空荡荡的棺材上昏迷了过去。等我醒来的时候，我只看见围绕在病床周围的长辈、兄弟姐妹还有护士姐姐的口在一张一闭。
他们在说些什么？我没有听到那天的任何声音。
过了一个月以后，长辈失望地带着我离开了医生的诊室，把我送去了特殊的学校。
在特殊的学校，除了老师的关怀，我几乎看不到来看望我的长辈。原本就是没有任何天赋、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孩子，再加上连声音都听不到，就进一步，更加没有人对我抱有任何期待了。
幸好，特殊学校的老师，是一个温柔的女人。她耐心地教会了我手语，在得知了我还有康复的可能性之后，一天也没有放弃希望。就算我听不见，她也数次来到我的床头，通过手语“唱歌”来哄我入睡。
说来奇怪，在离开了那个兴旺的大家族、甚至失去声音之后，救赎反而一点点来到我身边。没有“声音”这一信息的我，沉迷到了书本中，偶然接触到了『亚兰文明』这一古老的概念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，这是真相在我面前一点点打开。
在特殊学校度过两年之后，我已经可以和这里的老师同学熟练地用手语交谈，通过打篮球，我开始长个子、长肌肉。不知什么时候，从窗外的鸟叫开始，“声音”这一信息逐渐回到了我的大脑中。
然后，爸爸从国外回来了。他穿着笔挺的西装，看起来已经做好了功成名就的准备。
他面前站着一个从特殊学校毕业的乖小孩。我已经完全想好了面对他的时候应该怎么做，尽管一层无法打破的墙壁，就此树立在了我和他之间。
爸爸过来牵我的手，我笑着甩开了他，他对此也毫不意外。他只是淡淡地对我说，“明江，跟着爸爸一起搬走吧。搬出这个家。爸爸会给你更好的生活。”
我笑着说好。内心已经准备好了一切。

“知秋！”
我站在讲台上，捕捉到了那个薰衣草的发色和海洋一般的气息，自我介绍什么的立刻就被我忘掉了，我几乎是横冲直撞来到她面前。她把那张小脸藏在书本后面，似乎有些害羞，然而我顾不上这些，我想确认——我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那条银色小鱼项链，在深海遇到“真正的知秋”那时，她的身上就绑着这条项链，在我面前一晃而过。
这深海的奇遇像是刻在我脑海里一般深刻，我看着她的胳膊，果然，左胳膊上有一丝浅伤疤，那天我也亲眼见到，她在海里被石头割伤了胳膊。
错不了。。。知秋，就是那条人鱼！
那天之后，带着我一起潜水的民间科考团立刻接到了采访。为了挖掘出更多内容，作为和人鱼直接对视过的人，我自然是遭到了最多的骚扰。虽然我已经习惯被包围、甚至同时和多个人对话，但是记者的骚扰简直烦不胜烦。然而，即使是这样。。。我想了很久、很久，我无法不把『疯女人』、大海、人鱼、知秋、亚兰文明。。。这些串联起来的印象从头脑中抹去，因此我决定把“那条人鱼是我的初中同学”这点深藏在心里。
好在，在给不出决定证据的情况下，邀请我潜水的民间科考团被怀疑造假。毕竟，贝壳一样的文胸，人造的项链，这些怎么看都是陆地的工业品，再加上，民科什么的很容易有黑历史。。。所以这样的采访在不久之后就停下来了，只是在父亲的运作下，我作为『年少有为的科考学者』被邀请上了科考船。
我原本以为，事情就这么完结了，深海的相遇只会成为我讳莫如深的秘密，没想到，在讲台上看到知秋的那一瞬间，我明白，命运这家伙真喜欢开玩笑，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。
我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想冲上去找她问清楚，然而，那娇小的身影却总是跑开。。。直到那个炎热的中午，我听到了知秋的尖叫在远方的草坪上响起。追上去一看，花坛上出现了一条。。。粉红色的人鱼。
那拍着地面的灵活尾鳍，美丽的粉色鱼鳞印着秋日的阳光闪闪发亮，一切都鲜活到无法让人认为这是梦境。
“哟。。。明江。自从深海一别。。。好久不见啊。”
面前的人鱼少女扯着自己的裙子，小脸上带着红晕，我突然很理解云折选她做女主角的原因了，人鱼原来是这么美丽的生物吗？
“帮我。。。明江，我现在没法移动！”
“哦，哦哦！”我看到了她眼角的泪水，一时也慌了神。抱起她的时候，我紧张起了全身的肌肉，生怕把她摔着了。。。但是，她意外地很轻。我感觉自己在抱一个小孩子。把她放到灌木丛后面，然后支开两个靠近的女生，等我回来看她的时候，她那逐渐分裂开来的鱼尾、缩进皮肤里的粉红色让人根本无法移开眼睛，就算她瞪我也好，我停不下来自己想看的视线，人鱼原来是这么神奇的生物吗？
“那个。。。放学之后，到我家里来吧。我把一切都解释给你听。”好像是结束了，她变成了平常的知秋，走到我面前手放在胸前，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对我说。

我会去，当然会去。
我身边的人好像都有一个显而易见的误解，可能是因为。。。我的面孔，还有家世的原因吧，他们总是认为我很忙，或者对各种事情都没兴趣，因此来邀请我的时候，总是要鼓足了勇气，还做好被拒绝的准备。
然而，我不好意思跟他们说。。。其实，我很少拒绝别人的邀请，倒不如说，有人邀请我去做什么，我反而还很开心。刚上初中的时候，在剧院里遇到的云折邀请我上台做群演，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。同学邀请我去打篮球，我也会找机会对着围观的女生笑笑，看着她们可爱的笑脸，其实我心里也开心极了。
对我来说。。。或许是我的内心深处希望，甚至渴望，有人对我抱有期待的感觉。
那个科考团体也是，邀请我深海潜水的第一时间，我就在脑中规划起了道具和知识。爸爸花了些金钱，挖掘了我潜水的天赋，或许是会手语的原因，我比同龄的任何孩子都学得快，而他也乐意送我去各种各样的活动，从而为他的身份积累更多的骄傲。
这都没关系。就算是作为『道具』也好，只要有人对我抱有期待的话。。。
我按照知秋发给我的导航，找到了她的家。她家在别墅区内，有着封闭式的小院子，窗户设置得比较高，这是为什么呢？她在家里的时候不方便被人看到吗？
我敲了敲门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防盗门竟然出现了液晶屏，不断刷新的扫描，这是——人脸识别框？红色的“未登录”在液晶屏上闪烁，门内传来知秋的声音，“进来”。咔哒一声大门打开，人脸识别框隐藏了起来，我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可能走进了一个高科技别墅，眼前出现的三张魔鬼一样盯着我的脸把我吓出了一个寒颤。
听雨、琉洋、云折，亮如洪钟一样的盯着我的三对眼睛，全 员 恶 人的生动诠释。。。“咔哒”一声大门在我身后锁住的声音，我知道这三人确实和知秋走得很近，没想到近到了这种程度。。。是不是我今天不表示点什么，他们不会放我出这道门？说起来云折还是我的老朋友。。。所以说，他优先选择了照顾知秋对吗？
然而，当我看到坐在客厅正中央，抱着自己鱼尾的知秋的时候，那带着点红晕鼓起来的小脸，好吧，我承认我心软了，换成我或许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，这么可爱的人鱼少女。。。换谁会选择不保护她呢？
“你。。。”我俯视着坐在地上的知秋，“你不能站起来吗？”
“呜。。。”知秋摇摇头，松开了自己的鱼尾，对我揭示了她的第一个秘密，“我每天只有十二个小时能用‘腿’。”她仰头看着依然在恶狠狠盯着我看的三个人，“好了啦，没事的，之前说过啦，明江他不是坏人，你们别吓着他嘛！”
琉洋和云折移开了目光，但是，听雨，她的那位高个子朋友，不依不饶，就好像我是什么虐待出嫁媳妇的恶婆婆一样。。。在听雨的瞪视中，知秋开始逐一把自己的故事道出。
很像，和那个『疯女人』很像，十二岁从海洋中归来，找到了人鱼雕像，腿变成了鱼的尾巴。可以水下呼吸，但是用腿的时间有限制。。。知秋拍了拍自己的尾巴，“你在教室里看到的，那也不是‘腿’。我的下半身，真实的样子就是这样。”
离开知秋家的时候，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家，而是在别墅区找了条长凳坐了下来，想了很久的事情。
『疯女人』可能比知秋少了些运气。她原本，是不是也应该变成知秋这样？按照书本的记载，『亚兰文明』虽然已经灭绝，但其基因留在了我们的身体里，有可能海边的居民获得这种基因的概率更高。所以，『疯女人』循着自己的本能回到了大海，而我也毫不犹豫地下潜到了深海。。。或许，我在那里找寻的是。。。“母亲”的气息。
想着想着，突然，三个身影来到了我的面前。是知秋的三个小伙伴，他们脸上恶狠狠的表情，尽管装得有点勉强，但是也还没有消去。。。听雨一把抓住我的衣领，“你，给我保守秘密！你发誓！”
好怀念，上一次有人敢这样对我，大概是在本家的别墅中被兄弟姐妹欺负吧。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，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丝毫惧怕，尽管如此，我还是尽量满足她的期望，“放心吧，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说出去。知秋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？”
“行了，听雨。”琉洋和云折劝着她，然后把这位高个子女生拉走了，走前，他们俩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。

日子平静地过了几天之后。这天，明明天空已经滚着黑云，体育老师仍然顶着一脸成绩压力脸，倔强地要把学生带到操场上完成他的课程。
然而，几声惊雷过后，大雨不出意料地落了下来，操场传来女生的尖叫。。。雨落的速度很快，我正考虑着去哪里躲雨，突然，我想起来那天飚水的草坪。。。知秋正是在那天变成了人鱼，会不会。。。？
果然，学生群中，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倒在了雨中，我隐约看到了一丝粉红色。。。听雨迅速抱起知秋，琉洋和云折在后面打掩护，这一行三人加一鱼，就这么朝着教学楼跑去。
我有点不放心，也跟着他们跑了过去。琉洋回头看了看我，没有说话。然而，他们跑去的方向，是一个躲雨的学生随时可能会跟来的地方。
听雨在一根走廊的柱子后面调整抱着知秋的姿势，我看见知秋的腿，已经差不多被粉红色全部盖满了。突然，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，躲雨的学生要过来了。但是，这里是一个几乎无处藏身的直走廊。
“你。。。”听雨恶狠狠地盯着我，她已经盯了好几天——然而，在她怀抱里的知秋却用手指抵住了她的嘴，对着我镇静地说，“明江。。。能不能帮帮我，拦住后面的那些人？算我。。。拜托你了！”
知秋的脸上还带着一点害羞的神情，但是，她的眼神就像切中了我心中锁孔的钥匙。密码正确的感觉。我觉得自己内心仿佛有什么被激活了。
我乐意，不如说我超级擅长，用这被父亲领去各种大型场合、被学生包围练出来的社交能力。我想都没想就向着朝走廊冲过来的同学跑去，这里不管是千军万马还是大军压境，有我在这里一夫当关，休想有任何人能看到那少女的秘密。
天空放晴了。教室里，我的课桌上，突然被放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瓶运动饮料。
知秋在我面前站着，洁白的小脸上又带着点害羞，话说她还真是喜欢脸红。“给。。。给你，擦一下身上的水吧，别感冒了。这瓶饮料也是。”她磨蹭着膝盖，“那个，刚才的事，谢谢你，明江。”说完这句话，她朝我笑了一下。
人鱼少女的笑容。。。明明是深海的花朵，却像刺开乌云的太阳一样耀眼呢。
我明白为何那三人要跟随在她身边了。
我看到那瓶运动饮料，是我打篮球的时候最喜欢喝的饮料，这么说，知秋其实有注意到我。
有人注意到了我，有人对我抱有期待，甚至。。。还对完成期待的我给与了谢意。我想要的，不过是如此细小的东西而已，而她给了我，带着她的可爱和果敢。
很难描述这种感觉，但是，有什么在我心里绽放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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